5、回首聚散都是缘

两年前欣玫去世的时候，只托付给我一件事情：请我一定要找回那本《测量全书》，那本宣统二年四月上海科学书局印刷发行的、扉页上盖有“苍山主人”印的《测量全书》。当时虽然我想也没想就点了头，可心里却没把它当回事：那本书早在抗战结束时就被欣玫弄丢了，现在怎么找得回来？但欣玫的话却让我想起了一个名叫张丽婉的女子。

一

抗日战争爆发以后，我带着一本父亲早年收藏的《测量全书》，和“国立四中”的同学们一起流亡到了四川一个名叫阆中的小城。就在那里，我爱上了张丽婉。

丽婉小小的个子、圆圆的脸、大大的眼睛；

丽婉虽然很娇弱，总是病着，但她却很爱笑，一笑起来左边脸夹上就会有一个深深的酒窝，我最喜欢看这个酒窝，晚上睡觉，眼睛一闭，满脑子都是这个酒窝；

丽婉还爱花，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盆蓝色的绣球花放在寝室的窗台上，花开了，那一团一团的蓝典雅得就象她本人一样，我想丽婉却又见不到丽婉的时候，就远远地看着绣球花发呆。

我很内向，敢爱却说不出口。丽婉为人温和，似乎对谁都一样好。我们的关系于是便在友谊和爱情之间摇摆，那层纸始终没有被捅破。我们俩也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，人最少的时候，都有三个，那第三个人当然就是欣玫。那时，欣玫和丽婉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。我们在一起最爱玩的就是做些文字游戏，一个人出上联，另两个来对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，是欣玫出了句“有朋至远方来，不亦乐乎？”，我和丽婉怎么都对不出来，最后只好放弃。偶而，我们也谈到毕业后的打算：我想上战场、欣玫想上大学、丽婉想回老家养病。

抗战胜利的消息刚刚传来，我就接到家书，父亲要我赶快回去读大学。临行的前两天，我给丽婉写了张字条，希望她能跟自己一起回广西。字条写好，我正愁怎么交给丽婉，碰巧欣玫来借书，我就请欣玫转交。我看欣玫很认真地把字条夹进了那本《测量全书》里，对欣玫充满了感激。我和欣玫、丽婉的交往，主要就在这本书上，借了还、还了又借……丽婉喜欢那书，是因为书里有一张错版的《大清一统全图》；而我和欣玫一样，只对里面的公式感兴趣，从没留意过那张过时的地图。

却不想直到离开的那天上午，丽婉不仅没有任何回话，还总是刻意回避着我。我想到丽婉说过要回平遥老家，便暗自猜测她是不想去广西的。我很失望，独自伤心地出了校园，打算乘船到重庆，再转道回广西。却不想在码头上碰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欣玫。欣玫说，我能和你一起回广西吗？我虽然有些意外，但还是很惊喜。这样，我们一起回了广西、一起读大学、一起工作、一起养育了两个儿子、一起生活了50多年。

50多年里，我从没见过那本《测量全书》。早几年，我偶而也会问欣玫书的下落，但欣玫每次都说，丢在路上了吧？我也多次想问玫欣，当年她真的把信带给丽婉了吗？她到底是怎么对丽婉说的啊？虽然每次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，但在我心里，却始终觉得丽婉没有和我一起回广西，肯定和欣玫有关。所以，即使欣玫对我再体贴再恩爱，这个想法在我的一生中，依然时不时冒出来，让我有了一个最好的借口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尽情去幻想另一种错过的婚姻。

但玫欣为了我和儿子忙忙碌碌、劳心劳力的样子，最终还是把我拉回了现实。生活和工作的艰辛能使每一个人远离年轻时的一切幻想。那本《测量全书》、那个离乱中的书院、那个娇弱的女子于是也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。

二

欣玫临终的托付，却让我再次想起了这一切——同一本书，为什么欣玫在世的时候，从不主动提起，偏偏弥留之际又那么在意？我回忆起当年我写给丽婉的字条，正是被欣玫夹在那本书里的，便更觉得那书也和丽婉不跟我回广西有关。但我当时却并不想去找那本书，我理智地认为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，那书历经解放后的多次运动怕早已不在了。况且，即使书还在，对我来说，又有什么意义？

然而，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东西，你越在乎，它离你越远；你越不在乎，它反而要往你身边跑。

去年国庆，我收到了最新一期的《夕阳》杂志，无意间看到里面的一篇关于老年人文化娱乐的文章，说作者所在的街道有一座老书斋，现在要开发出来经商，二门上打算挂一幅对联，上联有意取“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？”当地老年人兴趣很大，纷纷前来应对下联。

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巧事？真是“圣贤书、人人读”啊！我想起当年和丽婉在阆中的书院里，就曾经因为这句上联被欣玫难住过，所以一下子就来了兴致，既想凑个热闹也想把几十年前的“文债”还了。我想来想去，觉得上联出自论语，下联便不是什么人的话都可以对的，也最好能出自《论语》。于是，我就本着词不害意对了一句：“君子以文会友，以友辅仁。”然后得意地用稿笺纸抄好、指明出处，寄到杂志社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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